《离别西海固》张承志
我只有独自品味,我必须自己找到天命。
西海固变得更辽阔了——东到松花江畔的吉林船厂,西到塔里木北缘的新疆焉耆,我不知目的,放浪徘徊,像一片风卷的叶子,簌簌地发出“西海固,西海固”的呓语,飘游在广袤的北中国。
我捕捉不到。我连自己行为的原因也不清楚。那过分辽阔的北中国为我出现了为我出现了一张白色的网络的秘密地图。我沿着点与线,没有人发觉。人堕入追求时,人堕入神秘的抚摸时,那行为是无法解说的。
人可以选择各式各样的自由。人可以玷污和背信,人也可以尊重或追求。快乐和痛苦正是完整人生。而这在一切之上,再也没有比“穷人宗教”四个字更使我动心的了。
我静静地接受了,完成这件功课胜过千年的仪礼。那片落叶如今卷进激流,那位褴褛的哲人远在二百年前就说过,端庄的人道就是如水的天命。
如水的天命——FarizoDayim,有哪一位东方西方的先贤这样简单地指导过我呢?
我接受得犹豫再三。挑战太强大了,埋伏太阴险了。穷人宗教处处败北,体制在左右压迫。黑色是一种难以描述的颜色——在突厥牧人那里,它同时是最高贵的、最恐怖的、最神秘的、最不祥的和最美丽的。夜里,我迎着高原的寒冷走上山梁,璀璨的星群如同谶语。漆黑的夜色包裹着我,完全把我视为对峙的大人,并不怜悯我的微弱。
我只有无力的语言,只有一个为我焦急的农民朋友。马志文等待着我回答,但他的等待是意味深长的,他并不为我变成——照明的一束火把。
天命,信仰,终极——当你真地和它遭遇的时候,你会觉得孤苦无依。四野漆黑,前不见古人为你担当参考。你会突然渴望逃跑,有谁能谴责杀场的一个逃兵呢?那几天我崩溃了,我不再检索垃圾般的书籍。单独的突入和巨大的原初质问对立着,我承受不了如此的压力。我要放弃这Farizo,我要放弃这苍凉千里的大自然,我要逃回都市的温暖中去。
——但是,阴挡的大雪,就在我拔脚的瞬间,纷纷扬扬地落下来了。
四
那场大雪是我人生中唯有一次的奇迹体验。
上午开始就彤云阴冷。娃娃们挤在正房,只有这间屋子为我生着煤火。我不知为什么暴躁不安,我恨不得插翅飞出这片闭绝的枯山。娃娃们吵闹得太凶,马志文的母亲跑来当奶奶,吆喝孩子。我怕心里的毒火烧破表皮,拉着志文溜到他母亲家。
清冷的屋里没有煤火。西海固度冬时,人总是坐在炕上——用马粪牛粪燃出热烟,炕上的人合盖一条破棉被在腿上,人人再披一件棉袄。至今西海固山区回民都喜欢在大棉袄领口缝一个纽绊,横着扣住,终日披着那袄行走。我们急得团团转,大雪已经落下来了,一会儿工夫山会闭住,我就要逃不出这密封的黄土高原了。
心里有一股烈火在蔓延。我清楚:这是人性的恶和人道的天命在争抢。然而我忍受不了这种抉择,我多想当个恶棍,放纵性情,无拘无束。我只想逃跑,Farizo留给未来哪个勇敢纯洁的人吧。我渴得要命,西海固的罐罐茶愈喝愈涩。我冲出门外,站在崖畔的场上。
大雪如天地间合秦的音乐。它悠悠扬扬,它在高处是密集的微粒,它在近旁是偌大的毛片。远山朦胧了,如难解的机密。近山白了,涂抹着沙沟白崖血色的褐红石头。
我痴痴盯着山沟。猜测不出算是什么颜色的雪平稳地一层层填着它。棱坎钝了,沟底晶莹地升高,次第飘下的大团大团的雪还在填满着它。沟平了,路断了,——这是无情地断我后路的雪啊。我为这样巨大的自然界的发言惊得欲说无语,我开始从这突兀的西海固大雪之中,觉察到了一丝真切的情分。
你那时悄悄站在我背后。
志文兄弟,你超过了乌珠穆沁的额吉(母亲),更超过了一切大学的导师。我无法彻底地理解你。那时分,那一刻的你喃喃着,你是大雪言语的译者吗?
你低声耳语着:“走不成了。不走了。住下再缓一阵。再没有个车了。这么个雪连手扶(拖拉机)也不给走。走不成。不能走么,硬是不能走……”
你的声音,雪的声音,时至今日还丝丝清晰。是谶语么,是对我的形式、我的Farizo的判定么?
人称“血脖子教”的哲合忍耶,为一句侮辱便拔出柴捆中斧头拼命的哲合忍耶,悍勇威慑大西北的哲合忍耶,被流放被监视被压迫而高声大赞自己的理想的哲合忍耶——难道居然就为了我,改用了雪一样深情而低柔的语言么?
沙沟的两个山口都白了。桃堡和臭水河白了。通向老虎口的道路白了。白崖路上那几架高耸的大山白了。人世间唯有大雪倾泻,如泣如诉,如歌如诗。大雪阻挡中的我更渺小,一刻一刻,我觉得自己深化了,变成了一片雪花,随着前定的风,逐着天命般的神秘舞蹈。
五
新的形式就是再生的原初形式。
书,我重新思索着的含义。
西海固的大山里有一个关于书的本质、书的幸福的故事。那个故事发生的年代应当略去,地点在固原双林沟。
造反已经三年,哲合忍耶像昔日一样,死的死了,捕的捕了,萧条的西海固一片死寂,官府和体制的对头——回教哲合忍耶派已经像是灭绝了。
官军听说造反首领——至今人们尊称他大师傅——起事前曾潜居双沟,日夜面壁功修,闭门读书一年。于是突袭了双林沟,包围了师傅常住的那户人家。这家人男子已经战死在泾源白面河,那一天女人正给娃娃切土豆熬散饭,官军一拥而入,在灶台前抓住了她。
女人一菜刀劈死了一名官军。
她死了。为着两个窄长的木箱,那箱子里满装书籍,是师傅存在她家的。她不识字,不知那书里写着怎样的机密;她只知道,要守住这书和箱子,哪怕让军人用刀把自己活活捅死。死后几十年过去了,她的族人不信任任何人,包括师傅的遗腹女——如今教内尊称姑姑——等到这姑姑五十岁了,双林沟人郑重地请来了姑姑,把那两箱子书籍还给了她。
这个故事迷住了我。
我想到了我的作品,我的书。它们从来没有找到过真正的保护者。读者往往无信,我写到今天,总感到有一种强烈的拒绝读者的冲动。
那两只木箱中的书,是幸福的。
顺从有时候就这么简单,天命被道破时就这么简单。我决心让自己的人生之作有个归宿,六十万刚硬有如中国脊骨的哲合忍耶信仰者,是它可以托身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