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游小五台》侯金镜
可是等你挺直身子喘口气的工夫,马上就发现百转千回的山谷也忽然山穷水尽了,开满了紫丁香的悬崖绝壁突然横在面前。再拔起腿来钻进谷口以后,忽然又豁然开朗,几丈高的瀑布呼啸着跌碎在清水潭里,绿尾巴的水鸟在飞溅的浪花里打着回旋。这是休息的好地方了,在青石板上坐下看那水潭的颜色吧:从上望由浅绿淡蓝到深蓝,层次分得很清楚,最下面就黑得透明,象一块正在凝结的玉,澄澈而看不见底。投石头下去,它摇摇摆摆好半天,才没到黑颜色那一层里不见了。同时一股清凉也扑到脸上,汗下去了,也该继续赶路了。
一路上都是静静的,偶尔在河边看到小孩子精神专注地钓鱼。鱼在流急水浅的河里不易吃到东西,所以很快就上钩,不到一袋烟的工夫,他已经得到七八条了。只有一次突然听到爆炸的声音,赶上去看,几个赤裸裸的壮汉正在水潭里打捞被炸得昏厥了的鱼群,那种一尺多长、生得挺秀气的鱼,已经装了满满几筐了。
村子是有的,这里的耕作区叫董家站,纵深三十五里,辖五个村,一共才五百多人口。伸到林区边缘的村庄叫美吉,象是由赵家篷人民公社派出征服深山区的先遣队,又象是窥探森林的了望哨。到美吉,已经走了整整四十里,正是快要筋疲力尽的时候,就进了唐音寺林区。
晒得我们口干舌敝的太阳光,现在只能稀稀疏疏地射进林子里,脚下是一层厚厚的腐烂了的白茅草,象是有意给过路人铺上的软垫子,踏在上面,腿脚显轻便多了。两边都是灌木林,有挺拔的河杨,也不被当地人称做“老脸皮”的桦树——这种树的表皮可以一层层剥下来,做成精致的小盒子,并不妨害它的生长。太阳已经斜过去,前面的二十里路没村,再也不会碰到人了。突然一声狍子叫,就马上想起昨天公社的同志们讲说的野兽的故事。豹子是追人的,突然碰到一头下到河边来喝水的怎么办?天黑下来找不到过河的踏石,怎么办?哗啦哗啦的水声听起来不再心旷神怡,反而有点恐怖了。
累了,饿了,又怕天黑下去摸不着路,脚步虽然不由得加快,可是路觉得更长了。等到打定主意走夜路,自己给自己壮胆子,准备迎接惊险或是狼狈场面的时候,路旁出现了被砍掉的树干,刀斧的痕迹还是新的,小河上摆的也不是踏石,而是又宽又结实的木板,今天的路程是不是快要结束了?正盘算的时候,一抬头,已经望见唐音寺林场院小屋上缓缓升起的炊烟了。
这六十里路,从日出到日落,算上中午打尖休息,整整走了十二个小时。爬上了林场驻地的小坡,等好客的主人把小五台的主峰指给我的时候,太阳突然从山顶上沉下去,周围的山色就已经模糊不清了。
密林一日
主人告诉我,唐音寺林场是河北省的两大林场之一(另一个是承德专区),木材蓄积量有二十六万立方米。如果八厘米粗以下的不动,只采伐的第一茬,用二十辆卡车要拉十年。其实这林带是次生林,落叶松和云杉中树龄最大的约八十岁左右,有二十厘米粗,十三米高,据说这是质量很高的典型林带。
林场是去年建立的,以一个坍塌了许多年的古刹唐音寺得名。林场辖区纵深四十里以内早就没有了人家。距离最近的村庄美吉也有二十里,使林场成为一个孤零零的据点。三十多个林业式人刚一来的时候,还住在临时搭起窝棚里,夏天来了山洪漫平了河谷,淹没了所有的道路,雪也来得早(九月初旬),消融得晚(五月下旬),大雪被风吹积起来有两米厚,在这靠河北平原很近的地方,一年倒有半年雪封山。所以工人们除了护林以外,当务之急是盖房子,蓄积粮食。
第二天一清早起来就爬山进密林,不久就经过唐音寺废墟,它只剩下了地基,寺院的轮廓一点也看不见了。废墟的对面的幽谷里,有一道道常年不化的小冰川,从半山腰一直延伸到沟底,寒风也从那里一阵阵出来,可是一拐进密林里的小路上,野花都已经盛开了,一丛丛铃兰花,在路旁排得齐整的薄公英,风一吹就摇曳起来的胭脂花,完全是一片早春的气象。昨天涉过百多次的拒马河上游,现在成了叮叮呼呼唱着、急促的从石头缝隙里穿行的小溪了。沿着陡峭的小路走上去,时常有山鸡被脚步声惊起,扑楞楞地飞走。脚也常常绊在狍子骨头上,上面还附着皮毛,有的血钯还是殷红的。很可能昨天夜里,就在这道路附近,一个狍子做了豹子的牺牲品了。
最有兴趣的是,一片森林依着山的高度的不同分成了颜色不同、树种相异的林带。一进密林都是灌木丛,榛子树、山杨、过去打游击时用做手杖的六道木(细细的树干长着有规则的六个楞角),还有许多不知名的树种。爬到海拔一千五百米以上,灌木林就让位给桦树和其他树种的混交林,再往上走,别的树种越来越少,只剩下清一色的桦树了。再爬两千米左右,又嗅到松杉清香,伞盖一样的云杉,这是飞机用材和上好的图纸材料,落叶松的小针叶已经碧绿,它开始了今年的生长期,桦树又被挤到下面一层去了。那些高耸挺拔的树木喜欢群居,颜色最苍劲,树种最名贵,敢于经受严酷的风霜,都盘据在最高处,于是不成材只能做小什用的灌木们就都拥塞在山脚,混居着,拥挤得直到地面上不留一点空隙。
再往上走就到了裸露地带,只有白茅草在峰顶上横生竖长,历年的腐草积了一两尺厚,就是最能耐寒的云杉也从不越过裸露地带的界限。大风吹来没一点遮拦,阴坡上的山洼里还有成堆的积雪,要到三伏天才能融化一部分。
站在裸露地带看脚下,是一片无边无沿苍郁的林海。远处,四面都是布满森林的一道道大岭,它们的头都伸到云朵里面,有如多座顶天立地的绿屏风。小五台的主峰在我的背后,它从林海中伸出的头顶,现在看来,没有从桑干河北岸远眺时那样壮丽,在起伏的松涛上面却显得庄严肃穆了。
躺在茅草坡上,望着天空,云慢悠悠地游动。上山之前对森林的神秘感觉完全失。心情逐着林海的波涛起伏,舒畅辽阔得要将神秘感觉完全消失。心情逐着林海的波涛起伏,舒畅辽阔得将要进入忘我的境界。忽然,一声野兽的吼叫把我惊醒了,又象是悲哀地呼唤着什么,一递一声地叫了两三分钟。过一会才意会到这是狍子。我的同伴——老猎人和怀来县委会的同志们已经找到了狍子的固定的道路(它们总是在几棵大树干上磨犄角)发现了狍子反刍的地方(茅草被压成窝,粪便还是新鲜的)。不久就听到枪声,一群狍子被赶出密林,跑上裸露地带。有一头从我们面前穿过小路,跑上百多米就站下来回头看看,那眼睛露出恐怖又怨恨那些追捕者的神色。不过一两分钟,它窜上高达五百多米的高坡,翻过山顶,不见了。右面山顶上,这时候腾起了一阵欢呼,猎人们都从隐蔽着山头上跑下来。老猎手射中了一只,弹穿了腹部,它还挣扎着跑了二十多米,流血过多,才倒下来。这是一只雄狍,重五十三斤,身形秀美而健壮,角目有三个丫叉,已经三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