术者
曾海卓说,你犯了一个错误。
我说,不让你吃是为了你好。也许我正是乙型肝炎潜伏期。
他说,我说的不是这个。你知道是谁给你打的菜吗?
我说,不知道。也许有仙女什么的,不过按照异一性一相吸的原则,她应该给男士打菜才对。也许是打错了,碗柜都很相象。
他说,一碗菜就让你这么感激涕零吗?你在外科薄主任面前的英气怎么荡然无存?
我说,那不是英勇,是威胁。只有软弱的人才常常使用威胁。
说这些话的时候,我都垂着眼睛。我没有正视曾海卓。因为他高大潇洒学业优秀,医院的女孩子都把他当做白马王子。
医院是一个宠坏男人的地方。
我的头脑冷静得象第四世纪冰川,但我不能对抗体内的荷尔蒙。一性一激素使女孩在英俊的男人面前眼热心跳,眼睛会出卖我心中的秘密。
只要低着头同他对话,勇气和信念就都属于我。
你真的不想知道是谁给你打的菜吗?曾海卓说。
既然你这么迫不及待地问我,那就是你了。我本来以为你还会做个无名英雄什么的,看来我高估了你。不过,别伤心,我会投桃报李的,假如你下次手术误了饭,也会在碗柜里发现糖醋莲藕的……
哎呀,石若溪,求求你。莲藕是我最不一爱一吃的一道菜了……你就打梅菜扣肉好了。
不平等条约。肉比菜要贵得多!
他说,我会加倍还你的。
我不想进行这种谈话,急转话头。你怎么知道我一爱一吃莲藕?
观察。对一个外科医生来说,只要认真,没有什么是了解不到的。比如说,我还知道你从小父母双亡,孤身一人读书很不容易。我知道你学习非常优异,立志成为一个优秀的外科医生。我还知道你所说的什么男朋友的事,并不是真的……你没有男朋友,没有!他突然激动起来。
曾海卓,你详细地了解了我的既往史、家族史,甚至包一皮括个人史,好象我是你的一个癌症病人。我抑制住自己心灵的震颤强硬地说。
被人当作病人是一种幸福。我说的是当作,而不是真的。你如果觉得不平衡,就把我当作你的病人好了,也问我的历史,我会从我爷爷眉心有一颗富贵痣开始,一直讲到我近来为了一个倔强的女孩失眠……曾海卓温情脉脉。
远处那个眼睛重叠的hushi,把碗重重地墩在桌上。
我说,我吃饱了,告辞。
曾海卓说,我同你一起散散步。
我说,我累了。手术是马拉松。
他说,临睡前一次快步行走,其效果相当于两片硝基安定。
我说,我没有那种富贵优雅的毛病,从来不用安眠药。
他突然火了,说,没有一个女孩子这样对待过我的邀请!
啊哈!你终于露出马脚来了。你觉得屈尊为我打菜,我该顾盼生风。你调查了我的身世,我该受宠若惊。你邀我散步,就更是我三生有幸了。曾海卓,你错了。
我看着他的眼睛说。
他也直盯盯地看着我。
我们好象前线对峙的士兵,黑一洞一洞的槍口。
我们都开了槍。可我们都没有倒下。
你终于抬起头来正眼看着我说话了。你的眼睛真亮。尤其在它发怒的时候。我还没有看到一个女孩的眼睛,这样为我而明亮。
那个女人是一株奇怪的老树。怀里的孩子痛苦地挣扎着。
我象西班牙斗牛一样兴奋起来。病人是红绸子,病得越重,我的兴奋越甚。
我为孩子做了种种的检查。经过磨练,我已经是可以独立手术的医生了。但我从那老女人眼里明显地看到了不信任。我太年轻,医学是白发苍苍的事业。我应该去做整形外科美个容,把自己的眼角镶上皱纹,鬓发染成灰白。
孩子叫什么名字?我问。
棒槌。女人回答。
我甩甩蘸水钢笔说,我问的是大名。
他没有大名。他只有1岁。不知道能不能养活得住。等养到能念书的时候,先生才会给他起个大名。
棒槌刚开始哭闹得很厉害,象红狐一样在他的母亲怀里上窜下跳。后来陰沉地乖下去,合着眼,快速地喘息。
他的肚子鼓着,有一截象腊肠样的东西,在他的皮肤下游一动。我用手指轻轻一触,棒槌就撕一裂般地嚎叫起来,好象我对他施了炮烙。
他的肚子里有神虫。棒槌母一只眼大一只眼小惊惧地说。你有什么根据?诊断已象恐龙蛋似的在我的脑中孵育成形,但我不愿放过任何补充更正它的机会。
以前也这样闹过几回。每次都象狂风一样,来的时候昏天黑地,走的时候悄无声息。犯病的时候不打屁。一打屁,一股黑气跑出来,病立马就好了。那虫现在就在娃的肚里,您给下点打虫子的药吧。分量重重的,一下打断那虫的七寸,就再也不敢害我娃了。小大夫,俺求你!
我不是小大夫。我是石大夫。我说。
噢!小石大夫。
红棒槌的肚子又鼓起来了,可怕的肠型狰狞凸现,象一只巨眼,藐视地凝眸于我。
你的儿子患的是肠套叠。我说。
什么叫“套叠”?肠子怎么会套叠?她懦着嘴。
我拿起桌上一截红蓝铅笔,又在笔筒里拣出一个笔帽,我把笔帽套在铅笔上,红色笔端就隐进笔帽,遮没不见。
喏,这就是套叠。
我把红蓝铅笔递给棒槌母。棒槌母愤怒地把红蓝铅笔从笔帽里拔一出来。用力过大,红色的漆皮刮掉一缕,露出松一软的木质。
我不信!好好的肠子为什么会套叠?
红棒槌被他的母亲从昏睡中惊醒,淡漠地看了我们一服,就又合上眼睑。
我不寒而栗。
古道一般荒芜。一个婴孩,怎么会有如此残旧苍凉的目光?!
我急急地说,也许把肚子打开以后,我们会把事情搞清楚。
棒槌母说,你说要把谁的肚子打开?
我说,棒槌的。
棒槌母说,那不是杀了棒槌吗?
我说,不是杀,是救。我们会把他的肚子再缝起来,长好了会和新的一样。
棒槌母说,谁来做这个活?
我说,我。
棒槌母说,你有孩子吗?
我说,没有。
棒槌母说,等你生了孩子以后,再给棒槌做手术吧。我不想让你在棒槌身上练针线活。
棒槌的生命危在旦夕。我去找薄亦冰主任。
这名字很好。薄主任看了孩子的肚子一眼。只一眼,就再不看他。轻描淡写地说。
他爹起的。
他爹呢?
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