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术者

推荐人:毕淑敏 来源: 美文阅读网 时间: 2016-10-08 13:10 阅读:

  曾海卓说,你犯了一个错误。

  我说,不让你吃是为了你好。也许我正是乙型肝炎潜伏期。

  他说,我说的不是这个。你知道是谁给你打的菜吗?

  我说,不知道。也许有仙女什么的,不过按照异一性一相吸的原则,她应该给男士打菜才对。也许是打错了,碗柜都很相象。

  他说,一碗菜就让你这么感激涕零吗?你在外科薄主任面前的英气怎么荡然无存?

  我说,那不是英勇,是威胁。只有软弱的人才常常使用威胁。

  说这些话的时候,我都垂着眼睛。我没有正视曾海卓。因为他高大潇洒学业优秀,医院的女孩子都把他当做白马王子。

  医院是一个宠坏男人的地方。

  我的头脑冷静得象第四世纪冰川,但我不能对抗体内的荷尔蒙。一性一激素使女孩在英俊的男人面前眼热心跳,眼睛会出卖我心中的秘密。

  只要低着头同他对话,勇气和信念就都属于我。

  你真的不想知道是谁给你打的菜吗?曾海卓说。

  既然你这么迫不及待地问我,那就是你了。我本来以为你还会做个无名英雄什么的,看来我高估了你。不过,别伤心,我会投桃报李的,假如你下次手术误了饭,也会在碗柜里发现糖醋莲藕的……

  哎呀,石若溪,求求你。莲藕是我最不一爱一吃的一道菜了……你就打梅菜扣肉好了。

  不平等条约。肉比菜要贵得多!

  他说,我会加倍还你的。

  我不想进行这种谈话,急转话头。你怎么知道我一爱一吃莲藕?

  观察。对一个外科医生来说,只要认真,没有什么是了解不到的。比如说,我还知道你从小父母双亡,孤身一人读书很不容易。我知道你学习非常优异,立志成为一个优秀的外科医生。我还知道你所说的什么男朋友的事,并不是真的……你没有男朋友,没有!他突然激动起来。

  曾海卓,你详细地了解了我的既往史、家族史,甚至包一皮括个人史,好象我是你的一个癌症病人。我抑制住自己心灵的震颤强硬地说。

  被人当作病人是一种幸福。我说的是当作,而不是真的。你如果觉得不平衡,就把我当作你的病人好了,也问我的历史,我会从我爷爷眉心有一颗富贵痣开始,一直讲到我近来为了一个倔强的女孩失眠……曾海卓温情脉脉。

  远处那个眼睛重叠的hushi,把碗重重地墩在桌上。

  我说,我吃饱了,告辞。

  曾海卓说,我同你一起散散步。

  我说,我累了。手术是马拉松。

  他说,临睡前一次快步行走,其效果相当于两片硝基安定。

  我说,我没有那种富贵优雅的毛病,从来不用安眠药。

  他突然火了,说,没有一个女孩子这样对待过我的邀请!

  啊哈!你终于露出马脚来了。你觉得屈尊为我打菜,我该顾盼生风。你调查了我的身世,我该受宠若惊。你邀我散步,就更是我三生有幸了。曾海卓,你错了。

  我看着他的眼睛说。

  他也直盯盯地看着我。

  我们好象前线对峙的士兵,黑一洞一洞的槍口。

  我们都开了槍。可我们都没有倒下。

  你终于抬起头来正眼看着我说话了。你的眼睛真亮。尤其在它发怒的时候。我还没有看到一个女孩的眼睛,这样为我而明亮。

  那个女人是一株奇怪的老树。怀里的孩子痛苦地挣扎着。

  我象西班牙斗牛一样兴奋起来。病人是红绸子,病得越重,我的兴奋越甚。

  我为孩子做了种种的检查。经过磨练,我已经是可以独立手术的医生了。但我从那老女人眼里明显地看到了不信任。我太年轻,医学是白发苍苍的事业。我应该去做整形外科美个容,把自己的眼角镶上皱纹,鬓发染成灰白。

  孩子叫什么名字?我问。

  棒槌。女人回答。

  我甩甩蘸水钢笔说,我问的是大名。

  他没有大名。他只有1岁。不知道能不能养活得住。等养到能念书的时候,先生才会给他起个大名。

  棒槌刚开始哭闹得很厉害,象红狐一样在他的母亲怀里上窜下跳。后来陰沉地乖下去,合着眼,快速地喘息。

  他的肚子鼓着,有一截象腊肠样的东西,在他的皮肤下游一动。我用手指轻轻一触,棒槌就撕一裂般地嚎叫起来,好象我对他施了炮烙。

  他的肚子里有神虫。棒槌母一只眼大一只眼小惊惧地说。你有什么根据?诊断已象恐龙蛋似的在我的脑中孵育成形,但我不愿放过任何补充更正它的机会。

  以前也这样闹过几回。每次都象狂风一样,来的时候昏天黑地,走的时候悄无声息。犯病的时候不打屁。一打屁,一股黑气跑出来,病立马就好了。那虫现在就在娃的肚里,您给下点打虫子的药吧。分量重重的,一下打断那虫的七寸,就再也不敢害我娃了。小大夫,俺求你!

  我不是小大夫。我是石大夫。我说。

  噢!小石大夫。

  红棒槌的肚子又鼓起来了,可怕的肠型狰狞凸现,象一只巨眼,藐视地凝眸于我。

  你的儿子患的是肠套叠。我说。

  什么叫“套叠”?肠子怎么会套叠?她懦着嘴。

  我拿起桌上一截红蓝铅笔,又在笔筒里拣出一个笔帽,我把笔帽套在铅笔上,红色笔端就隐进笔帽,遮没不见。

  喏,这就是套叠。

  我把红蓝铅笔递给棒槌母。棒槌母愤怒地把红蓝铅笔从笔帽里拔一出来。用力过大,红色的漆皮刮掉一缕,露出松一软的木质。

  我不信!好好的肠子为什么会套叠?

  红棒槌被他的母亲从昏睡中惊醒,淡漠地看了我们一服,就又合上眼睑。

  我不寒而栗。

  古道一般荒芜。一个婴孩,怎么会有如此残旧苍凉的目光?!

  我急急地说,也许把肚子打开以后,我们会把事情搞清楚。

  棒槌母说,你说要把谁的肚子打开?

  我说,棒槌的。

  棒槌母说,那不是杀了棒槌吗?

  我说,不是杀,是救。我们会把他的肚子再缝起来,长好了会和新的一样。

  棒槌母说,谁来做这个活?

  我说,我。

  棒槌母说,你有孩子吗?

  我说,没有。

  棒槌母说,等你生了孩子以后,再给棒槌做手术吧。我不想让你在棒槌身上练针线活。

  棒槌的生命危在旦夕。我去找薄亦冰主任。

  这名字很好。薄主任看了孩子的肚子一眼。只一眼,就再不看他。轻描淡写地说。

  他爹起的。

  他爹呢?

  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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