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门秋柳》黄裳
在下午四点钟左右,我和W到鸡鸣寺去。这是从极南到极北的一段路,在车夫的平稳的脚步中,我们坐在车上,浏览着街景,任北风从大衣领子里吹进去,南京的大陆性气候在冬天特别显著,这种气候给人的是一种僵冻的感觉,手部脸部都在北风里隐隐地痛,实在并不必要等风刮在脸上才有如割的感觉。
在北风中捱过了三刻钟,车子在一片陡坡前停下来。一片红墙婉蜒在高处,一段曲折的台阶,衬得山门高高的,远远的。慢慢地踱上台阶,抬头看见那个竖立着的小小的扁额,“敕建古鸡鸣寺”。山门两侧的红墙上,墨书着“大千世界,不二法门”两行字。一种娟秀而又阔大的气势,很和谐地予人一种美的印象。
这是一座废寺。走上去却费了我们很长的时间。供着山神土地的殿宇里,门窗都失去了,神像也有的破碎不完,座前的石香炉里却还有不少香烬,应当是不久以前还有香客来过。我们经过每一个院落,每一条小径屈折地走上去,很可以领略这古建筑物结构的精巧。
因为是这样一个严冬的傍晚,寺里几乎没有一个人。自然更没有品茶的人了。我们走了许久寻找豁蒙楼,始终没有找到。绕过了寺后的和尚墓塔,还走进掘得深深还十分完整的堡垒,这应当是二十六年冬天战后的遗迹。这曲折的沟垒真是阴森得可怕,不时还可以发现许多兵士的遗物、稻草、标语,我们都有一种重过古战场的感觉。最后在堡垒的顶上向下看时,整个的南京城都在眼底了,眼前的一所宽广的建筑物的每一个房顶上,都飘拂着一面青天白日旗,可是上面多了个三角形的小黄条,这就是那一出丑恶的傀儡戏的演出的地方。
我们拣了路上台城,疾速地走着,急遽的呼吸着干燥而寒冷的空气,肺部有着燃烧似的感觉。立在这一片六朝故垒的顶上,不得不油然地使你缅想着古昔。眼前是一望无际的江天,一片荒寒的白水,疏落地散布着几个小洲,在一片夕阳里,无数的水鸟飞起飞落,多荒凉的地方。这时风更紧了,呼呼的吹着,我们坐在平台上已经颓了的残垒上,打开了地图,它像一片金属似的在风里振动着响。我大声地叫喊,然而耳朵里只听到虎虎的风声。
重新站起来,让劲急的北风,戏弄着我们的衣襟头发。我感到自己是一个渺小的人,站在这么一个古老而空阔的地方。
我们想起了还在下面等着的车夫,不得不离开了台城走下去。找到了车夫以后,看看地图上远在西隅的扫叶楼,觉得是要有待于它日的重来了。不料车夫却答应了在日落以前赶到,就重新坐上车去。
这时已经是五点钟左右。车子在一些不知名的小巷里穿来穿去,看看那生活在卑陋的屋檐下面的人们时,不禁有着非常亲切的感情,这些靠着小本营生糊口的人们。他们的停滞在手工艺时代的技巧:装池,打铁,木作;从这些渺小的人们的手里,精致的雕琢出一些小器具。传到我们的手里时,使人不缺乏亲切之感,不是那些MassProduction的制成品所可及的。可是恐怕这一些仅存的技艺,也将要慢慢地消灭了。
车子离开了陋巷,又出现在一条宽阔的街上了。我打开地图看,回头去告诉W这是“随园”的遗址,这是曾经藏了丁丙善本的龙蟠里,光线越来越暗。路却越来越荒凉了,在路上我们看见了不少牵了马的兵,看那黄呢军服,尖尖的帽子,和圆圆的皮枪壳,以为是“皇军”的巡逻队,仔细看去,才知道也是一些“同胞”,他们用好奇的眼光看着我们这在薄暮时出城去的人,使我们也不禁惴惴然。
最后车子停在一片山坡的下面。这时虽然还没有全黑,太阳却早已落下去了。得了车夫的指示,我们跑向一个寺院的旁门。到了门口才知道门是关着的。门口贴了一个什么筹备处的条子。我就不管这些上去敲门了。心里却猜疑着会出来怎样的一个人物,一个大兵呢,还是一个副官?半天以后才传来了悠长微弱的声音。
“谁?”门随着开开了。一个穿了黑色袈裟的中年的和尚,一只手竖在胸前。
“二位居士的兴致真好。”我们惊异着在落日孤城里见了这样的人物,就告诉他我们明天就要离开南京,想用了这匆促的时间看看扫叶楼的意思。
我们被导引着从一道孤悬着的楼梯走上去。走近了一间小楼。这时天色已经完全昏黑了,楼里边看不见一点东西。只依稀看见四壁都是白垩了的,还挂着许多木刻的槛联。W走近去仔细看了其中一幅的下款,告诉我这是江亢虎的。我说:“那就不必看了罢。”
我们凭了窗槛下望一片迷朦的莫愁湖,和那一片城谍。从和尚的口里,我们听到了关于石头城的许多故事,和胜棋楼也已经倾圮了的消息。他的黯淡的声音,缓慢地述说着一些兴亡的史迹。好像听见了低回地读着的一首挽歌辞。
最后他告诉了我们他的身世,是一个军人半路出家了的。他诉说着寺里的贫苦,全仗春秋两季卖茶的收入维持,而现在却是寒冬,难得看见一次游客。我们捐出了一点钱,他感激的收下了,点上了一个灯碗,引我们到他的禅房里去,在暗黄的浮光里,我们走进了一间森寒黑暗的屋子。他从零乱的壁橱里找出了一册寄售的谈金陵古迹的书相送。还有一幅他自己画的《兰草》,并不十分高明。这些我们都已经寄给上海的朋友了。
从扫叶楼出来,我们坐上原来的车子,回到夫子庙前去。车子沿了石头城的女墙跑着,很久很久,才看见稀疏的灯光。
这正巧是一个三角形,连接了这个城市的三个角落。我们毕竟又从荒凉黑暗里回到响着歌声弦管的秦淮河畔了。吃饭的地方是一家很大的馆子,一间间白漆木隔隔开了的房间里多半空着。我们找了一间坐下来以后,先要了一个火盆来烤手。谈着这几小时的游踪,那个和尚,翻着他送的那一本书。我想到离沪以前所作的一点小小的工作。搜集了不少材料,写了个以南唐历史作背景的戏,困为匆促没有能上演,这时大概还压在和平村一间房子里的一堆琴谱下面罢?
吃了点黄酒,走到街上时,从雪亮的电灯光下面的地摊买了黄黄的橘子剥了吃。哪里去呢?去听听有名的秦淮的清唱罢。走上了一间楼厅,在进门的“皇军”处验了市民证,坐下来看戏了。清唱的那一种姿势使我很厌恶,想想这就是秦淮河畔,这些商女和这歌声。又想起了朋友K在一小张报道商情的报纸上编着的一个副刊。那正是“一二八”以后,上海几乎是万籁无声的了。那一张小报上却还经常的有短短的杂文在发表。有一次在记载电影女明星“晋京觐见”的消息之后,附了一句“不禁有烟笼寒水月笼沙之感”,被嗅觉灵敏的吧儿闻到,K就被挤下来的事。坐在这悬满了“玉润珠圆”之类的锦额,映着雪亮的灯光,充满了嘈杂刺耳的弦管歌声的茶楼里,我重复着唐代诗人同样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