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羸疾者的爱》

推荐人:朱自清 来源: 美文阅读网 时间: 2016-11-08 13:10 阅读:

  但也不愿利用的俳优蓄我;

  人生旅路上这凛凛的针棘,

  我只愿做这村里的一个生客。”

  看得世态太透的人,往往易流于玩世不恭,用冷眼旁观一切;但作者是一个火热的人,那样不痛不痒的光景,他是不能忍耐的。他一面厌倦现在这世界,一面却又舍不得它,希望它有好日子;他自己虽将求得“毁灭”的完成,但相信好日子终于会到来的,只要那些未衰的少年明白自己的责任。这似乎是一个思想的矛盾,但作者既自承为“羸疾者”“颠狂者”,却也没有什么了。他所以既于现世间深切地憎恶着,又不住地为它担忧,你看他说:

  “我固然知道许多青年,

  受了现代的苦闷,

  更倾向肉感的世界!

  但这漫无节制的泛滥过后,

  我却怀着不堪隐忧;

  ——纵驰!

  ——衰败!

  这便是我不能不呼号的了。”

  这种话或者太质直了,多少带有宣传的意味,和篇中别的部分不同;但话里面却有重量,值得我们几番地凝想。我们可以说这寥寥的几行实为全篇的核心,而且作诗的缘起也在这里了。这不仅我据全诗推论是如此,我还可以请作者自己为我作证。我曾见过这篇诗的原稿,他在第一页的边上写出全篇的大旨,短短的只一行多些,正是这一番意思。我们不能忽视这一番意思,因为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他实在是真能爱这世界的,他实在是真能认识“生之尊严”的。

  他说:

  “但人类求生是为的相乐,

  不是相呴相濡的苟活着。

  既然恶魔所给我们精神感受的痛苦已多,

  更该一方去求得神赐我们本能的享乐。

  然而我是重视本能的受伤之鸟,

  我便在实生活上甘心落伍了!”

  他以为“本能的享乐尤重过种族的繁殖”;人固要有“灵的扩张”,也要“补充灵的实质”。他以为

  “这生活的两面,

  我们所能实感着的,有时更有价值!”

  但一般人不能明白这“本能的享乐”的意味,只“各人求着宴安”,“结果快乐更增进了衰弱”而

  “羸弱是百罪之源,

  阴霾常潜在不健全的心里。”

  所以他有时宁可说:

  “生命的事实,

  在我们所能感觉得到的,

  我终觉比灵魂更重要呢。”

  他既然如此地“拥护生之尊严”,他的理想国自然是在地上;他想会有一种超人出现在这地上,创造人间的天国。他想只有理会得“本能的享乐”的人,才能够彼此相乐,才能够彼此相爱;因为在“健全”的心里是没有阴霾的潜在的。只有这班人,能够从魔王手里夺回我们的世界。作者的思想是受了尼采的影响的;他说“本能的享乐”,说“离开现实便没有神秘”,说“健全的人格”,我们可以说都是从尼采“超人就是地的意义”一语蜕化而出。但作者的超人——他用“健全的人格”的名词——究竟是怎样一种人格呢?我让他自己说:

  “你须向武士去找健全的人格;

  你须向壮硕像婴儿一般的去认识纯真的美。

  你莫接近狂人,会使你也受了病的心理;

  你莫过信那日夜思想的哲学者,

  他们只会制造些诈伪的辩语。”

  这是他的超人观的正负两面。他又说:

  “我们所要创造的,不可使有丝毫不全;

  和美便是善,不是亏蚀的。”

  这却是另一面了。他因为盼望超人的出现,所以主张“人母”的新责任:

  “这些‘新生’,正仗着你们慈爱的选择;

  这庄严无上的权威,正在你们丰腴的手里。”

  但他的超人观似乎是以民族为出发点的,这却和尼采大大不同了!

  作者虽盼望着超人的出现,但他自己只想做尼采所说的“桥梁”,只企图着尼采所说的“过渡和没落”。因为

  “我所有的不幸,无可救药!

  我是——

  心灵的被创者,

  体力的受病者,

  放荡不事生产者,

  时间的浪费者;

  ——所有弱者一切的悲哀,

  都灌满了我的全生命!”

  而且

  “我的罪恶如同黑影,

  它是永远不离我的!

  痛苦便是我的血,

  一点一点滴污了我的天真。”

  他一面受着“世俗的夹拶”,一面受着“生存”的抽打和警告,他知道了怎样尊重他自己,完全他自己。

  “自示孱弱的人,

  反常想胜过了一切强者。”

  他所以坚牢地执著自己,不肯让他慈爱的母亲和那美丽的孤女一步。我最爱他这

  一节话:

  “既不完全,

  便宁可毁灭;

  不能升腾,

  便甘心沉溺;

  美锦伤了蠹穴,

  先把他焚裂;

  钝的宝刀,

  不如断折;

  母亲:

  我是不望超拔的了!”

  他是不望超拔的了;他所以不需要怜悯,不需要一切,只向着一条路上走。

  “除了自己毁灭,”

  “便算不了完善。”

  他所求的便是“毁灭”的完成,这是他的一切。所谓“毁灭”,尼采是给了“没落”的名字,尼采曾借了查拉图斯特拉的口说:

  “我是爱那不知道没落以外有别条生路的人;因为那是想要超越的人。”

  作者思想的价值,可以从这几句话里估定它。我说那主人公生于现在世界而做着将来世界的人,也便以这一点为立场。这自然也是尼采的影响。关于作者受了尼采的影响,我曾于读本篇原稿后和一个朋友说及。他后来写信告诉作者,据说他是甚愿承认的。

  篇中那老人对主人公说:

  “你的思想是何等剽疾不驯,

  你的话语是何等刻核?”

  这两句话用来批评全诗,是很适当的。作者是有深锐的理性和远到的眼光的人;他能觉察到人所不能觉察的。他的题材你或许会以为奇僻,或许会感着不习惯;但这都不要紧,你自然会渐渐觉到它的重量的。作者的选材,多少是站在“优生”的立场上。“优生”的概念是早就有了的,但作者将它情意化了,比人更深入一层,便另有一番声色。又加上尼采的超人观,价值就更见扩大了。在这一点上,作者是超出了一般人,是超出了这个时代。但他的理性的力量虽引导着他绝尘而驰,他的情意却不能跟随着他。你看他说:

  “但我有透骨髓的奇哀至痛,

  ——却不在我所说的言语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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