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雪花卉
“我们绝不对外人说!”我们异口同声,几乎举起右手。
班长和小宛做白花,又大又丰满,像新蒸出来的一精一粉馒头,非常新鲜。
白花做得越发多起来,遮盖住了彩色的花,便有了一番冷寂的凄凉。
该往圈子上绑花了,才发现林参谋扎的圈子根本就没法用。
他把旗杆折了,用竹条盘成一个个圆环,套在一起,用铁丝缠牢,像靶架一样一精一巧美观。
“你为什么不用筷子做一个圈呢?”班长嘲笑他。
小宛挺身而出:“我看挺不错的。”
班长看了一眼小宛,又看看林参谋,把竹圈丢在屋外。一阵呼啸的山风把竹圈掠去,竹圈快乐地翻滚着,像一架风车。
班长说:“这样的架子怎么能绑花呢!找个麻袋吧!把这些花背了去,洒在墓前。”
小宛出主意:“用钢筋焊吧!筑战壕和碉堡不是还剩很多钢筋吗!”
林参谋用钢筋焊好了圈子,威武嶙峋,像巨大而空洞的铁眼,看着我们。
大家把纸花往钢圈上绑,才发现最初扎花蒂的线绳不中用。钢筋上有许多铁刺,轻轻一蹭,线便像强弓下的琴弦一样绷断,纸花砰然坠下,仿佛遭受了无形的风雨。
“在钢筋上缠上布,这样,铁刺就不那么锋利了。”班长说着掏出一卷绷带,开始熟练地缠绕,仿佛钢圈是一位正在出一血的士兵。
“林参谋,剪些细铁丝。在每朵花一蕊上刹上一道。这样不但绑得结实,而且花朵不会低头。”小宛吩咐林参谋。
林参谋剪了细铁丝,最先递给班长,然后递给小宛,最后才给我们。
柔一弱的纸花扎上了钢铁腰带,一精一神抖擞。
明天就是下葬的正日子了,我们要连夜绑花。
雪山上每晚只发一小会儿电。为了赶制花圈,今夜通宵供电。别处的灯火都熄灭了,电像洪水似地倾泻在我们屋内,白亮得令人陌生。
我们往钢圈上绑花。一人管白的,一人管红的,一人管黄的……班长说:“白花三朵。”管白花的女孩就走到钢架面前,唰、唰、唰,连绑三朵白花。“红花一朵。”管红花的女孩就走过去……
没有人知道花圈最终是什么样子。那个图案只闪烁在班长眼前。
小宛管的是绿花。那是自然界中不存在的一种花。
我们来来回回像梦幻一样走动。夜已经很深。我们睡意朦胧。突然,班长说:“你们看——”
一个花圈的雏形,已经赫然在目。它像一个正要从母体中娩出的婴儿,带着淋一漓的鲜血和蓬勃的生意。在素白的底色上,蜿蜒开放着星辰般灿烂的花卉。赤橙黄绿青蓝紫……不管自然界有无这等颜色的植物,它们在海拔5000公尺的雪山上,恣肆汪洋地开放着……
我们被自己的创造所震憾。一个尚未完成的花圈,似乎比一件成品,带给人更多的恐惧。它象征着死亡刚刚发生。
花圈的主人——几个很年青很年青的男孩,此刻,睡得好安稳。
挽联是林参谋写的,他的字很飘逸。有一个烈士的名字里有个字生僻,他练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写得十分和谐。
女兵们绑完最后一朵花的时候,电灯熄灭了,但是女兵们都没有发现电灯的熄灭,因为天已经大亮。
一个多么好的高原的晴天啊!
女兵们坐卡车护送花圈到墓地去。花在太陽下显得非常艳丽,给雪山带来了从未有过的风采。
本来是准备把花圈抬到墓地的,显出哀思的深重。但是没有人能抬得动花圈。高原偷走了人们的气力,使小伙子变得徒有虚名。
花团锦簇的圆环,像几枚美丽的胸饰,别在雪山的衣襟上。那半球形的几怀新土,已变成山的一部分,毫不惊心触目。
队伍默哀,队伍肃穆。队伍在这美妙的花环前倾倒,死亡也因此不再恐怖。
简短的仪式结束了。队伍已撤走,女兵们却还久久不肯离去。怎么,就这么完了吗?这些美丽的花呢?
林参谋把花圈集中在一起,平地矗起一座花山。
林参谋掏出打火机,风大缺氧,总也打不着。
“你要干什么?”女兵愤怒地把他围住。
“把它们烧掉。”林参谋终于打着了火苗。
“为什么要烧掉?多么美丽的花啊!”小宛恳求林参谋。他们靠得这样近,以致林参谋闻到了真正的花香。
“让开吧。不烧,他们怎么能收到这些花呢?”班长说。
花在火苗温暖的一爱一抚中,欢畅地舒展开瓣叶,每一朵花都骤然增大,仿佛刚受到雨水的浇灌。整个花圈变为巨大的光环,波光诡谲,腾空姚跃,好像站满彩色的鸽子。女孩们惊奇地看到她们亲手扎制的花朵,在瞬息之间被火偷走了,魔术般地改变了颜色。白色成为银红,红色变为赤紫,蓝色在火中是纯黑,黄色在火中干脆成为咖啡色……火夺走了姑一娘一们的创造,它制作出一个更大更辉煌的花圈……
燃一烧的都燃一烧了,一副通红的钢架像恐龙的骨骼,凸现在苍茫的雪原上。烧不烂的铁丝奇形怪状地挂在钢圈上,风弹拨着它们,发出风铃般的叮当声。
火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信使,它袅袅地远去了。
“走吧。”卡车司机催促我们。
“再等一等。等凉一凉。”林参谋说。
“等什么凉!我们已经透心凉了!”女孩子们穿着大头鞋的脚使劲跺,冻土上出现杂乱的脚印,仿佛有一群小巧的野兽在这里停留。
“等钢筋凉了,以后还要用。”林参谋抱着双肩说。
我和班长趴在卡车大厢板的最前头。风驰电掣的轮子,把晶莹的冰雪碾得瀑布般飞一溅,我们便觉得自己像一头白牦牛从山上扑下,好不惬意。
小宛和林参谋背对我们站在车厢的最后头,手扶着拦阻货物坠落的铁链。我招呼他们站到前头来,他们连头也不回地说不用。
可惜无所不在的山风出卖了他们。风从车尾刮来,像川流不息的传送带。把他们的话端了过来。
“你以后,常来……看看我……”
“不……行………
“到底是‘不’,还是‘行’?你说清楚嘛!”
很长很长的间歇,仿佛影片突然中断。我忍不住回过头去看,他们的背影相距很远,看不出丝毫破绽。班长怕打草惊蛇,把我的脖子像拧小(又鸟)似地硬掰了回来。
“为什么!”
“因为……因为你们不可能属于任何一个男人,你们属于整个雪山……”
“那你就再也不来看我们了吗?”
“会来的。不过,你别盼着我来……”
班长忍不住对我说:“这我就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