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小镇边缘的日子
我在苏克兰说得最迷茫的年纪慢慢地吞咽着带着苦涩的坚强。它来自内心,也来自每天清晨母亲的脚步,和父亲身上的味道……
父亲来了,还未走进院子,我便闻到他身上特有的羊腥味。父亲破旧的蹦蹦车上,带着两只刚出生不久的小羊。小羊是送给母亲的。
母亲说,今年雨水丰盈,后院山根下的草垫子像绿毯一样,让人着迷。如果不养两只小羊,真是太浪费这一坡地的山草。
父亲很少来小镇。他每天围绕着的日子就是村旁的几座大山,他和他的羊群是那大山里移动的风景。我可以想像,从山根到山顶,从日初到日落,父亲单薄的身影裹在羊群里的寂寞。父亲说,等他用脚量完这里大山的每一个角落,他的人生便也走到了尽头。我懂得,父亲是要奋斗一辈子的,哪怕只是和一群羊。
母亲去将小羊拴到院后。父亲嘴里吐出的老旱烟的味道和他身上的羊腥味混和在屋里、院子里。我像犯了错误一样,坐在板凳上。第一次,我觉得自已身上香皂的味道是一种罪过,就像当初,将母亲拖到小镇时的那种罪过心理。母亲说,她不能保证每天让我吃得可口,但是,她能让我每天都干干净净的出现在别人面前,这也是一个山里人的形象。
然而,在我的眼里,山里人的形象就是如父亲一样。
可能整日里与羊群相处,父亲的性格是木讷的。父亲靠在墙上抽烟的样子一直维持到母亲拴羊回来。父亲说,自己的前途自己把握吧,书读成什么样子才算是好,他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唯一知道的是,我在山里孩子羡慕的目光里走出大山,再回去,我要让他们的目光羡慕地看着父亲。
父亲走得时候,天上已经出现了星星。那个白墙里的院子灯火通明。母亲踩着她断了半个鞋底的布鞋,将父亲送过白墙。父亲的蹦蹦车在前面“嘟嘟”的叫,母亲在后面一路小跑跟着。我站在坡坎的院门口,泪眼朦胧。这一幕,在我去乡里读书时也发生过。只是,那年,父亲赶着的是毛驴车,我坐在车上,抱着母亲做得毛皮褥子。
父亲走后的晚上,母亲的屋里多了两只可爱的小羊。我在寂静的夜里奋斗着青春,耳朵里,响着它们奶气的叫声,还有远处飘来似有似无的钟声……
我对苏克兰说,我真想做父亲圈里的羊,在父亲需要我的时候,我还要敢于将头颅放在屠刀下。苏克兰很深很深地看了我一眼,他说他已经忘记血流满地时的恐惧,那些景象麻木了他的世界,但是,如果我将头颅放在他的屠刀下,他会毫不犹豫地砍下去。苏克兰懂我,我也懂苏克兰,然而,我成不了一只羊,苏克兰却会成为一名屠夫。
屠夫。这个称呼很难与眼前光鲜的苏克兰联想到一起。我看到他的目光里闪烁着一种与他外表极不相称的东西,有些幽怨,有些彷徨,像母亲后山坡上的小羊。小羊的命运就是转着那棵纤细的小树打着转转。苏克兰说小镇就是拴着他的那棵树,父亲就是那根绳。
我不知如何劝慰苏克兰,只能说,有绳子拴着也是一种幸福。苏克兰用他惯用的语调大笑着,然后用手点着我的胸口说:“我们是两只羊,我,等待宰割,你,是自由的,你能跳出这小镇,跳过山脉相连。”
那天夜里,我计算着和苏克兰道别的日子,也计算着父亲圈里的羊羔。我不愿意让父亲、母亲背负更沉重的付出,但是,他们已然背负上了。从我落于这块土地,他们便背负上了。我只能祈祷,父亲永远踏不尽他的的大山,母亲的脚步永远量不尽她山里的院子。
夜里的风,一阵阵呼动着破窗子,一丝丝熟悉的钟声在风中流动着,我的眼前浮现着那座绿色的屋顶。这声音总会平息我内心的焦躁,一步步走向战场的焦躁。
我极期待小镇的日子快点走到尽头,期待在骄阳似火的七月,进行一场酣畅淋漓地拼搏。这样,父亲在羊群里的身影会不会挺拔一些,而我,也不会辜负母亲那碗洋芋面里的辛苦。
七月在悄悄靠近。我极期待那一刻的到来,又害怕它的到来。白墙下,我的脚步变得细碎,母亲的身影在日头下久久不肯离去。丁香花谢了,代替紫色的是一丛在阳光下闪着光的盈盈绿色。
街口,苏克兰照常蹲在那里等着我,只是他的手里没有拿着木棍比划什么。他的目光呆呆地望着地上,地上只有一朵叫不上名字的野菜,被人踩得匍匐在地上。
我没想到苏克兰这么早就和我道别,真正的道别。距离实现我们人生梦想的日子很近了,我不希望我惟一的朋友在这个时候放弃。
苏克兰说,有时候他真羡慕我,有一个为送我走出大山的父亲,有一个在我背后永远慈爱着目光的母亲。我说,我还有十几年洋芋面的苦日子,我还有只有脚指清楚的窘迫日子。
“那又怎样!我宁愿过那样的日子。”苏克兰脱下他身上那件奶白色的外套扔到我身上,“让你爸把羊送到镇里,我给他高价钱。”
我抱着那件上衣不知所措。在这个小镇上,我和苏克兰从街口到学校的距离,已然走进了彼此的内心。看到他在街口的身影,我的心里会格外踏实,就像每天我听到那丝丝钟声,心里就会异常宁静。
“钟声?”苏克兰惊奇地看着我,“哪来的钟声?小镇上从来没有响起过钟声!”
我愣住了。没有钟声,那我每天早上、晚上听到的是什么声音?那声音,就是钟声,丝丝的,直入人的内心。
苏克兰走了,他扔到我身上的外套散着我熟悉的味道。
早上,街口的阳光很浓,今天会是个好日子,但是,因为苏克兰的离开,我的心里却多了一层阴霾。
[三]
又见过苏克兰一次,是进了七月的第一天。他要随父亲去千里外贩羊。我们没有说很多话,只是默默地坐在街口的阳光下。七月的阳光从早上开始,便已经浓烈。
街口很热闹,是小镇最喧嚣的地方。我们坐了很久,从看着地上的草,到看着修车匠他三岁的小儿子推着大车胎玩耍……
似乎是看遍了整个街口,苏克兰站起来,晃着身子走了。我也站起身,向白墙转过去。修车匠的小儿子在身后杀猪一样嚎哭着。他这个年纪就是以哭作为发泄的。
我回头看看苏克兰的背影,我没有告诉他,每天听到的钟声,确实不是钟声,而是在这个绿顶房里传出的念经文的声音。
远远的,我看见母亲在院门口站着。瘦弱的身影在那棵丁香树的影子里,更显得矮小。母亲的两只小羊在后院坡上丰茂的山草滋养下,一天天强壮。母亲说,她总算为父亲承担了一些辛苦,否则,小镇上闲浪的日子,会让她内心得不到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