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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夕阳

推荐人:匿名 来源: 美文阅读网 时间: 2016-11-22 10:54 阅读:
父亲的夕阳
父亲的夕阳

  解放前夕,11岁的父亲成了孤儿。解放之后,正是土地让父亲得以活下去,在往后的年月里缔结家庭、养儿育女。他一辈子都在土地里劳作耕种,仿佛已经不能改变另一种活法。但是种地的时代慢慢过去了,没有人愿意种地了。山林荒芜了,依着地理远近、路途难易,水田坡地也在慢慢抛荒。

  “谷米比泥土还贱。”母亲抱怨道。一担稻谷只卖一百多块钱,稻种、农药、化肥却年年涨价。若要认真算账,恐怕连投资都难以收回来。一年的辛苦劳动,等于完全白搭进去。村民外出打工两个月,抵得上田地里忙活一年。于是大片大片田地抛荒,无人耕种。连哥哥都不愿意回家帮忙了,他对父亲说:“错过一桩生意,店里半天损失,超过田地里半年。”

  家里所有人都开始反对父亲种田,但他像只老钟,缓慢、坚定。逢着集日,他就挑着地里新摘的瓜豆蔬菜,成熟的香蕉,还有番薯木薯种种杂粮,送到姐姐和哥哥家里去。姐姐不希望他这样劳累,就委婉地劝说:“菜场里什么都有,买卖也方便。你要是觉得辛苦,就不用送米送菜了。”在商品形成的潮水面前,一个老人在山间田野的耕种,犹如海滩上一颗固守的石砾,顽固但弱小。

  然而种田终于还是越来越难了。因为无人使用,年久失修的水渠陆续废弃崩塌,半山岭的梯田灌不上水。村里人口日少,山林河谷慢慢荒芜,鼠患虫害随之疯起。遇上气候不好的年份,偏远的稻田里颗粒无收。

  父亲哀叹着:“我真是老了,没有力气了。”他的心里开始动摇犹豫。他往年种得一手好田地,让全家人都吃饱肚子。在饥肠辘辘的村民面前,这是他脸上的荣光。然而,如今那些外出打工的人家,挣了钱就回来村里修盖楼房,置买新潮家具和电器。哪怕是留在村里的老人妇女,都开始往邻村邻镇揽活,不能安安分分种田了。没有人稀罕父亲种的好禾稻,人们只称颂挣了大钱的能人。父亲那一份骄傲的心,慢慢被磨削殆尽。

  也许他真该停下来了。他长日在家里闲坐,有时候走到村小学旁边的店铺跟人聊闲天,可总是觉得不习惯,“不下地里去,长长日子不知道怎么过”。

  2009年春天,他将水牛赶上山坡吃草。水牛一脚踩中野蜂窝,黑压压的蜂群飞起来,发疯也似追逐攻击。水牛一路狂奔,父亲也从山坡一路滚落。哥哥赶往家里时候,他已经面目浮肿,被蜇得看不清模样。哥哥发怒,唤牛贩子卖了牛,训斥父亲不能再种田。我知道父亲不听劝说,担心他往后真有大闪失,我们都负担不起医药费。母亲就骂道:“医院就是老虎嘴,你摔坏了连累别人!”

  四

  到了夏天,我从上海回家长住月余。父亲在村里老屋慢慢疗养。逢着集日,他仍然摘了瓜豆蔬菜到镇上来。他已经不再像以往那样充满劲头,有时候甚至显露出可怜的神色来,仿佛自己是个没用的多余人。

  我难得回家,父亲到了集日赶集,就会跟我坐半天,说说话。我们坐在楼顶迎着风闲聊,举目望见天堂山脉苍青静默,仿佛有一股寒气逼人而来,吹破夏天近晚的暑气。

  陈寅恪说,“凡一种文化值衰落之时,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苦痛。”

  种田成为人们嗤之以鼻的行当,勤劳、朴素、道德的乡村生活一去不返。那么多儿女和孙辈都不在他身边,这个老人孤独而失落。

  跟父亲闲聊,让我明白许多事理。为家庭贫寒,父亲一辈子都在心里背负罪责。哪怕儿女有了点出息,他自愧自己没有本事,也不愿意沾儿女的光去享福。姐姐和哥哥在镇上置买房屋,他不愿意跟着出来居住;我每年给的钱,他也存着不花,说百年之后还是归还给我。两年前我辞职到上海读书,父母担忧得夜不能眠,几乎病倒。“上海”和“复旦”这些字样,在没有文化的父母那里毫无概念。他们认定我上了坏人的当,被骗去了。

  我内心的沉痛隐忧,源于面对现实的无力和挫败。八年公务员生涯,工资始终在千元上下。如果我不辞职另寻出路,这一辈子又能怎样呢?读了两年书,往年微薄的积蓄已经耗尽。眼下刚刚找到新工作,一切又要从零开始。但时间不会停止脚步稍作静候,父母已经迅速苍老,我人生最好的年华也已经消逝不返。前路,茫然不知。

  不孝有千万种情由,让暮年的父母忧虑不安,这肯定算一种。爱是要资格、有门槛的,若不能改变他们的处境,让他们过上稍好的生活,我有什么资格言爱?然而父母竟然也作如是想,觉得儿女们遭受的苦难人生,罪责在于他们的无能。这是多么无奈的互相伤害!

  摔伤之后,父亲身体气力再也不复往常。2014年夏天,母亲去年过百岁的外婆家小住数日,接着又去柳州的姨妈家。前前后后,总共走了大半个月。到了集日,父亲走到镇上来,在哥哥家里默默坐了半晌,问道:“车站怎么走?”

  哥哥心里吃惊。几十年时间,父亲对这座小小的集镇早就了如指掌。“这条大路过去,走到头不是车站吗?”

  “车站还有车吗?”父亲继续问道。

  “怎么没有?车站什么时候都有车!”

  父亲默默走了,半天不见人影。傍晚时分,哥哥寻到车站,看见父亲孤零零坐在屋檐台阶上。“不回来了,大姨在柳州给她找人家了。”他对哥哥说道。

  父亲开始神智错乱,行为失常。当我回忆往事,将漫长年月的记忆串联在一起时候,我才意识到,在父亲的内心深处,几十年来一直都担心母亲弃他而去。妻离子散的下场,是他一辈子深刻的焦虑。外婆为着一点野菜杂粮活命,将母亲从平原台地驱赶到山窝子里,嫁给父亲。母亲说,她不愿意在山窝里过一辈子。头几年,她老站在屋角,看着层层困锁、走不出去的大山流泪。

  上世纪70年代末期,生产队账目查出亏空。父亲是出纳,在大会小会上被审查。母亲说,父亲只是出纳,账目经经手,根本没有权力贪污。但因为自小是孤儿,家族上没有势力,他就成了替罪羊。刚开始说亏空三百多块钱,后来大会小会不断开,亏空也越说越大,说到三千多块钱。深冬冷雨的夜晚,村民又在学堂里集会,勒令父亲赔偿。母亲哭道:“卖十头猪都没有三千块钱,我全部家产都没有这么多。你们拿他打靶子吧,打了他就去分家产,我带孩子离开这个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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