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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夕阳

推荐人:匿名 来源: 美文阅读网 时间: 2016-11-22 10:54 阅读:
父亲的夕阳
父亲的夕阳

  父亲蒙受屈辱的那些故事都在我出生之前。但我清楚记得,在我刚上小学的时候,他从高大的杨梅树上跌下来,摔成重伤。村民把他抬回家里,他面如白纸,坐不起来。从此他长年吃药,一大碗乌黑药汤放在饭桌上,恶臭难闻。他嘴里含一块冰糖,半天才能咽下一口药汤。有一天他不愿意喝了,将药碗摔得粉碎。母亲哭得很厉害,说不是念着孩子,早就不要这个破家了。

  父亲并不是薄情寡趣的人。年轻时,他喜欢唱地方戏曲采茶戏,在戏里唱小生。他识字会算数,又年轻开朗,喜欢参加集体活动,后来就成为生产队干部。但因为贪污的罪名洗刷不清,父亲内心背负罪责,几十年离群索居。他在漫长年月里自我幽禁,可我仍然窥见他内心的温情。他在石头高墙的房子里独住那几年,我还不谙世事,总跑去找他。他就把我扶坐在脚背,上下摇动逗乐,还在覆盖着玻璃的长案上教我打算盘珠子。夏收夏种的农忙季节,父亲天天都很劳累。母亲给他打了鸡蛋粥补身子,我就搬张小板凳,挨着他身边坐下。他取来小瓷碗,分一小半给我吃。甚至他喝药汤时候,我也挨着他身边坐下,要他赏我一小块冰糖。

  慢慢他开始喝酒,他有时会递给我一只酒瓶子和五角钱,叫我去学校旁边的小店铺打半瓶烧酒。没有下酒菜,他就掺上两角钱白糖,像开水一样喝下去。后来集日赶集,他也顺便买瓶烧酒。吃晚饭时候喝酒,也不掺白糖了。喝过酒就开始说话,一说起来就滔滔不绝。“我年轻时候也能当工人、当干部,可家里孩子多,怎么敢去?工人干部工资很低,只够自己开支。一个人过得好,家里老婆孩子都要饿死!”

  五

  自从母亲和哥哥一家搬到镇里之后,父亲已经独自生活了十几年。2014年11月底,我听说父亲又摔伤了。姐姐叫他寻草药,他就进山去。山路荒芜,他一脚踩空,从山崖上跌落,摔成重伤。

  没有人知道父亲怎样从山里回到家。哥哥看见他的时候,他遍体鳞伤,连手指甲都没有了。也不能说话。此后几天,又两度昏厥。他不愿意上医院,也不让哥哥把事情告诉我。

  午夜时分,我在上海的寓所里放下电话,想到父亲在千里之外的惨境,感到透彻骨髓的寒冷。无力的挫败感,像海水一样将我深深淹没。

  在上海工作五六年之后,我也陷进了空前的绝境。前无进路、后无退路,过着一种朝不保夕的生活。这些我都不敢告诉父母。可光是天文数字一般的房价,就足够让他们愁断了肠。他们本不必过得这么惨,可为着那个我其实根本无力购买的房子,他们就不肯多花一分钱,自虐一般生活。他们拼命省吃俭用节约几个零钱,跟动辄几百万的房价相比,真是飞蛾扑火一般悲壮。

  同是身边活生生的熟人,一些人坐拥亿万资财,过着奢华豪富的生活;另一些人却被推到不人道的绝境。我周旋在这些天壤之别的人群里,辗转逢迎。睁开眼,是陆家嘴参天的楼宇和璀璨的夜色;闭上眼,却是家乡千回百转的穷山僻壤。坐在流光溢彩、杯觥交错的宴会上,脑海里却浮起家乡亲人一张张受难的脸孔。每个闪念之间,思想和情感就在这些平行宇宙来回切换。人生和生活的对比,让我备感梦幻,一切仿佛都虚幻不实。而一个老人悲苦的命运,无情地撕开这个世界的一切伪饰和假象。

  在黯淡的心情里,我度过2014年最后几个月。听说父亲身体慢慢恢复,神智也算清楚,只是不愿意一个人待着。清早起床,他就走七里路来到镇上。在姐姐家吃过午饭,就去圩巷里走走,看人家商铺里售卖的新鲜物事。太阳下山时候,他又去哥哥家吃晚饭,然后慢慢走回村庄去。他不嫌劳烦,天天这样往返奔波,一宿都不肯在镇上住。

  父亲已经没有气力种田了,但他仍然零零碎碎做点杂活。除夕那天,我们全家人回村里老屋祭祖,看见房前屋后种满了青菜。萝卜头高高露出泥土上,荷兰豆长得茁壮结实,一畦香菜老叶苍青、嫩芽翠绿。南方春早,除夕时节就已经温热如夏。满园子芥菜长得很旺势,一串串黄色菜花比人头还高,在阳光里灿烂如金。“嗡嗡”声响,蜜蜂蝴蝶都在菜花间飞舞。父亲种了满畦满畦青菜,可惜没有人采摘。村里人家都不缺青菜,镇里人家更加不缺。“寂寞开无主”,它们在满目夕阳里闲长,仿佛一片无用之材。

  我不能久住,正月初四就要离家回沪。我走的这天,以为父亲会早早出来的,谁知到了午后还不见他。我终于不能再等了,拖着行李出门,却迎面看见父亲慢慢走来。我不知道应该说点什么,只能告诉他我要走了,后天就要上班。父亲神情哀伤,要送我去车站。可是他走路很慢,我就借口赶时间,让他留在家里休息。

  汽车在层层叠叠的群山间穿行,载我又一次远离家乡。通往县城的公路空无一人,可我的脑海里,尽是满眼夕阳中父亲孤绝的身影。

  作者:封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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