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荒年代的梦想

推荐人:匿名 来源: 美文阅读网 时间: 2016-11-22 10:56 阅读:

  而后,姥姥依旧揣着留给奶奶的半块馍馍,带着那些还未消散的口水气味与恶言恶语,步行十八里路去找大伯,然后再折回十二里路回家,每次来回三十里的夜路。她孤身走过那些夜晚,为了抄近路,她必须渡过一条河,夏秋之交,河里涨满雨水,淹至腰际,十五岁的姥姥深一脚浅一脚渡过河。夏天还好,秋天,水透骨的凉,将整个人都泡得脸色发白,心里绝望。

  三

  河沿上就是远近闻名的乱死岗。

  1960年,树皮和野菜被哄抢而空的乙寨村,饥饿的人们开始对死去的同类下手。中国几千年来在乡村根深蒂固的伦理纲常,此时在人们难耐的饥饿与求生的渴望里顷刻崩塌。道德和尊严,是活下去的人才有气力去想的事。树枝上斜挂着尸骸,头骨森然地垂在那儿,真的是头骨,就连牙缝里的牙龈,也被人细致地剔出来。有月光的晚上,枝桠间的白骨幽幽地反着光;若是下了雪的冬夜,长天大地亮如白昼,平日里,夜色掩盖下的罪恶,白天被粉饰的羞耻感再也无所遁形。而十六岁的姥姥,已经可以做到目不斜视地穿行其中了。

  “真不害怕?”

  “没觉着害怕。脑子里全是第二天的饭钱,我,还有你老姥姥的饭钱。”

  姥姥的目光落在地板上。她的神情很平静,又带有一点思索着的茫然。

  是真的不害怕吗?是时过境迁忘记了当时的感觉,还是司空见惯了这些惨烈的景象,姥姥已经麻木了。我希望是前者,不仅仅是因为这样我的姥姥可以少一点苦痛,更因为我害怕这些日益常态化的现象,慢慢地让姥姥一样的过路人麻木起来,哪一天也加入食人者的行列,面无表情地从死去的同类身上,分一杯羹供自己苟延残喘。

  但是--

  姥姥村子里,有一位孩子饿死了的母亲,几天不葬,用花布包住孩子的头去公社食堂领饭,神态自若,眼角干枯,只为能多领一份饭;还有一位死了小女儿的母亲,邻居及亲属竟劝她把孩子分食,保住活下去的人的命。这位母亲没有照做,等到了深夜,她拼着力气将女儿用浮土掩上,直到确信没有人看见才回家。

  我手边的资料上也有大饥荒时期拍摄的照片,抱住榆树仰头啃所剩无几的树皮的男人,惊悸地仰面倒地、半张的嘴里含一根难以消化而最终致其丧命的稻草的女人,还有孩子挽起的裤脚下,拧细的笔直的小腿,像地上插着的两根了无生气的枯死的竹竿。有一张照片上许多灾民面对相机整齐划一地坐着,表情模糊不清。我稍稍拿远些,黑白照片上黑压压的人头,像厚实的乌云,沉甸甸地搁在心口。

  四

  又或者那一天,姥姥照例揣着半块馍馍往家赶,路上碰到一队饥肠辘辘的民兵,馍馍被他们截去了。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民兵早已不做除暴安良的事了,他们用暴力制造事件。那时候各家不许私自开伙,看见有人家冒烟,过去砸抢烧的是他们;后来无休无止地批斗大伯、逼得一个温良耿直的读书人不堪折磨一头撞向镰刀刃的,也是他们。姥姥看到其他人翻她书包时有一个远远站着,没抢,也没阻拦,最后,在队伍离开时闪身插了进去。姥姥脑海里装着那样一个犹疑的背影,他没有为虎作伥,该感谢。姥姥想着,捡起书包,继续走路。突然她顿住了,她想起来,那是早些年间逢年过节来家里做客的一个远房表叔。

  这时候在田垄上挖野菜的邻居大娘起身时看见了她,大娘扯着饿哑了的嗓子喊:“快家去啊,你娘死了,你快去,看能不能见她最后一面……”

  我记录着的笔打滑了,一小块墨渍洇开。我迅速地低下头盯住那片墨迹,不去看姥姥布满血丝的眼睛,混浊的泪。此时是二零一四年除夕,外面此起彼落的鞭炮声与浮动的烟火气息,我中午吃的团圆饭里,有舅妈做的可口的清蒸鱼。汤料沁人心脾的清香还在舌间里挥散不去,这是幸福闲适得过分了的新年。

  而姥姥的母亲,在地方话里是我“老姥姥”,这样一位为了省下一口冷冰冰的饭菜给儿子,却使自己身陷鬼门关的母亲,任凭我怎样努力想像,也看不清她的脸。

  我一开始就知道这场两代人的谈话,会扒拉出故纸堆里老一辈们努力避免回望的往事。我知道过程一定是艰涩的、疼痛的,但我还是低估了这疼痛。

  好在姥姥的母亲没有死,公社食堂的人听说后下了半斤面给她灌进去,她活了过来。母亲不省人事,弟弟和奶奶都需要安抚,姥姥赶回学校请假。那时候请四天假,学校能批四斤红薯面,因为姥姥是地主的女儿,学校只许三天假,食堂不会配给任何粮食。姥姥苦苦哀求不得,她抖抖索索地回想着一天遭逢的变故,终于放声大哭。

  五

  或许是这个十六岁的女孩子太过委屈了,叫人再也硬不起心肠。学校破例准了四天假给她,姥姥拎着四斤红薯面回家,从公社食堂借了口锅给一家老小熬了热气腾腾的红薯粥。看着脸上又有了血色,她惦记着学校拉下的功课,过了一天半就回学校上课。那天下午下了大雪,姥姥沿着沟沿走,沟沿上的雪也已经没至腰际了,雪天路滑,她走了几步就跌到沟里,姥姥也不在意,爬起来继续走。

  我问姥姥为什么那么爱读书。

  姥姥说,也不全喜欢,语文跟思想政治不喜欢。

  姥姥那时候成绩很好,但拼音拼写之类总是出错。这种公然的偏科,其实是对现实隐秘的发泄。这是一个地主家庭出身的孩子在那个年代里可以想到的自由表达出内心喜恶的唯一方式。那时候的语文课,不过是变相的政治课罢了。理科的世界简单纯粹,加减乘除,稍难的借公式定理辅助线,不管千头万绪,尽头总有一个结果,心平气和地等在那里,不像残酷而迷乱的世界,饥饿无解,地主女儿的身份无解。初中侥幸上上了,那高中呢?

  这个答案有解。一九六一年,初三第二学期,消息传来,家庭成份不好的同学,考上了也不能念。

  “就觉得没希望了。那我还拼什么呢?”

  五十多年后的今天,姥姥这样对我说。她脸上写满一种宿命的无奈,眼神黯淡,脸色苍白。为了外孙女一份仓促的课外作业,她逼着自己重回五十年前的夜晚,再走一遍风雪载途尸横荒野的路。我们和她一样,满以为一切都过去了。五十年前的乱死岗现在种满了杨树,那些油绿的美丽叶子在夏天簌簌作响,再也听不到地下的亡灵沉重的叹息。然而从姥姥如大病一场的脸色上,我知道,那些伤痛与阴影并没有消散。五十年前的风雨依然不时地在午夜梦回,打湿她的枕头。

赞助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