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阅读

记忆里还是他少年时的模样
所以他在我的心中好像只是活到了十三岁
之后的时间仿佛都是虚无
他死的证据确凿无疑,一瓶小小的农药
有时杀不死一条虫子,在那天,也许他点儿有点背
却真真切切地杀死了他
连县医院急救科的大夫也回天无术
他属龙,这一年,刚刚三十六岁
也许他本命年没有穿红色的内裤,束红色的腰带
以至于在本命年里丢了性命
明年我也三十六岁了
他的死亡对于我来说多么像一条预警的信息
我要为自己备下红色的夹克、红色的腰带、红色的裤头
也许要把头发也染成红色
但却还不足以缓解我内心里的恐惧
一个死人的消息对于一个活着的人来说是多么地恐怖
而最令我狐疑的是他的死因众说纷纭
令我对自己活在世上有了无限的危机
我爱上了那么多死去的人
再有三年
自己也要四十岁了
那个想爱的人已无力去爱
那些已爱上的人却要一个个死去
还有一些没有死去的
他们都一个个平静地活着
等着死,等着天降灾祸
对于那些已经死去的人
我在心中每天默诵一遍他们的名字
小脚的奶奶和倔强的爷爷
健壮的父亲最后也要变地弱不禁风,直到垂头倒气
还有邻居家的小姑,一个逃婚者
她悲壮地将自己投入水中
美丽像溅起的浪花一样短暂,如今已无处觅寻
甚至还有那个未曾谋面夭折的姐姐
在梦里我三番五次地遇见她
如果还有人继续死去
我爱上的死人就会越来越多
直到若干年后我最后爱上我自己
那些没有死去的人在我的心里才开始变得永垂不朽
冬日悼亡曲
在冬日里每死去一个人
猪肉炖粉条的气味就会在村里飘荡三天
或许不止三天,也许更长
直到最近又有一个人相继死去
而死因不仅仅与寒冷的北风有关
那些在冬日被上帝接走的人
临走之前还紧紧怀揣着一本圣经
看似她应该得救,应该能得到神颁发的奖章
而事情的真相连家人也无从得知
他们把她抬到枯瘦的灵床上
让她与生前的教众、死敌一一见面
有人带来了虚假的哽咽声
有人生硬地挤出的眼泪迟迟落不到地面
她的家人最为忙碌
一边忙着哭泣,一边算计着猪肉腐烂的日子
盗火之人
记得父亲曾一遍遍地抚摸着自己的胸口
那是他临死前的招牌动作
那里分明是藏着火,燃烧的火
常令父亲疼痛不已
被架在火上烧烤的滋味
只有一个临死者才能体会
那团火是怎样来的
是从那些一支支劣质烤烟里来吗
是从一个命中属相里来吗
金木水火土,我至今都没有弄清楚你属于哪一种
可父亲只是安乐庄里笨拙的一个农夫
他耕耘过的土地收获只属于中等
像他的子孙才智也总是平平
可他还是敢把这些火集中到他的胸口
这些来自原野里的火
最终要燃烧他
他不是普罗米修斯
他把火只收集在自己的胸口
假如那火是他盗来的
他就要把自己还上
孤独的烟筒
坐车经过萧条的开发区
想起不久前曾被大火焚烧的那座工厂
到底有多少人被烧死了?
报纸上说是48个,其中大多数是远道而来的异乡人
而私下里听人传言有100多人,到底多少?
好像没有谁会说的清,只能以讹传讹,只能想象那些在火海中挣扎的身影
而眼下开发区到了,真的到了
可我不能下车,也不会去悼念那些死去的人,那些与我无亲无故的人
我只是要经过开发区返回故乡
尽管在开发区宽阔的大街上行人稀疏
但却无法阻止那些建设者们的热情
他们将一块块平滑的花岗石镶嵌在街道上
让落日在大地上投射下衰败的阳光
我寻找的那座工厂到底在哪儿
莫非没有留下一丝玉石俱焚的痕迹
在整个开发区只有烟筒是孤独的
它们一个个高高耸立在空旷的大地之上
我找不准哪一个是那个冒失的烟筒
它把那些异乡人的骨灰高高扬起,再送到远方
坟墓上的花
夏天到了
每一个坟墓上都会有盛开的花
即便是最贫瘠的坟墓
在它的上面也会有花朵摇曳
那些叫不上名字的野花
我碰上它们
我爱上它们
正如那些故去的乡亲近邻
我无法一一喊出他们的名字
有的是已死去多年
土丘那么矮,恍若隔世
有的是刚刚亡故
耸立的土丘上还带着一个死者体温
掘圹人
我可以想象到家乡的那些掘圹人
他们多是我的表叔、二大爷,还有那些叫不上名字的庄邻
每死掉一个人
他们就要到村后的小山上掘圹一次
铁锹、镢头、镐头都是自己的,只有炸药是丧主家的
黄土被挖出来,像逝者的肉
石头被挖出来,像死者的骨头
对于一个死去的人,关于他的好,他的坏
此刻仿佛成了一个禁忌的话题
偶尔有人提起,比如“他哪年还欠我五十块钱来”
那就成了一笔永远无法还清的帐
就像一个人死了后又把自己交给了养育过他的大地
他的亏欠又该是多少
也有掘圹的人会看到死者联想到自己